足坛反腐风暴！房企大佬与中国足球的尴尬同框

文｜《财经》记者王博、余乐、辛晓彤、陈献忠

责任编辑：余乐

2月14日晚，中国足协主席陈戌源被宣布“免职”；几乎同一时间，华夏幸福联席总裁孟静也因涉嫌违法犯罪在湖北被刑事拘留。一位接近公司核心管理层的人士向《财经》透露，孟静的问题与近期足球反腐风暴有关。

历经30年的“爱恨情仇”，地产大亨与中国足球无数次同框，但这一次却是最尴尬的一次。

在2022年底至今的足坛反腐风暴中，原国足主教练李铁、原足协秘书长刘毅、常务副秘书长兼国家队管理部主任陈永良、足协主席陈戌源等相继被免职。

与之相伴的是，以恒大、华夏幸福为代表的地产公司近两年纷纷退出足球领域，有的直接解散俱乐部，有的则大幅缩减开支，刚刚经历地产、足球“黄金十年”的中国足坛，一下子跌入了冰点。

自上世纪90年代足球职业化以来，房地产公司一直是职业联赛的主要投资方之一，2010年恒大地产加入后，掀起了“金钱足球”热潮，一度让中超联赛一片繁荣。

然而30年过去了，中国足球水平丝毫未有起色，在亚洲足坛的地位不断下滑。房地产公司砸下重金，却屡屡卷入足坛“假赌”丑闻，其投入是否与回报成正比也令人质疑。

王健林、许家印、张立、宋卫平……这些曾经在足球上一掷千金的地产大亨，如今纷纷远离了这片充满争议的地方。他们有的心灰意冷，有的无奈离开，还有的依然陷在各种争议与非议之中。

更重要的是，曾经红火的房地产行业本身，如今也陷入了低迷，无力自理。

这是中国房地产足球的终结吗？

巨额投入带来耀眼成果

2019年6月亚冠期间的一天，许家印刚结束一天的会议，和朋友快步走到餐厅，“今天有比赛，餐厅里有电视。”

此前不久，王健林曾组织富力董事长张利、建业董事长胡葆森等一行前往西班牙马德里，三位大佬来到万达参股的西甲劲旅马德里竞技，并在刚刚落成的“万达大都会球场”观看比赛。

王健林（右二）与张莉（右一）、胡葆森（左二）在西班牙万达大都会球场观赛。图片来源：建业集团官网

有业内人士认为，未来这样的聚会会越来越频繁，除了看球，也想向世界顶级俱乐部学习。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这样的场景不仅没有再出现，连球场名称上的“万达”二字也被马竞去掉了。

中国民营地产大亨与足球的缘分，可以追溯到1992年。那一年，国家体委决定把足球作为体育改革的突破口，确立了中国足球走职业化道路的发展方向，并向民间资本敞开了足球投资的大门。

王健林与胡葆森此时入局，业内盛传王健林想在大连某体育场周围建房，投资足球，但当地政府没有批准，不过王健林还是赞助了大连万达俱乐部。

上世纪90年代，大连万达四次夺得澳超联赛冠军，成为当时最好的俱乐部。然而，1998年，在一场大连万达与辽宁队的足协杯比赛后，王健林因对裁判不满而表示，万达集团将永远退出中国足坛。“我对中国足球的发展感到担忧。换句话说，我现在对中国足球没有信心了。”

当时中国足球联赛的主要赞助商不仅有房地产企业，还有云南红塔、四川全兴、成都五牛等众多烟酒品牌。然而2000年以后，中国职业联赛的知名度开始下降，俱乐部的运营成本不断上升，很多其他行业的企业逐渐踢不起足球，或者不想踢足球，只有房地产开发商还能大举投入。

2009年，中国房价开启新一轮上涨周期，此后十年间，房价翻倍，千亿市值房企逐渐增多，房地产开发商也掀起了中国足坛最狂热的烧钱浪潮。

2011年“金元足球”启动之时，16支中超俱乐部中，有14支有房地产背景的球队，占比87.5%，而仅有的两支没有房地产背景的球队——上海申花和深圳红钻广州恒大淘宝队下赛季征战中超，后来分别被房地产企业绿地集团和佳兆业集团收购。

2011年中超俱乐部“房间容量”统计

“金钱足球”的旗手无疑是恒大地产掌门人许家印。2010年，许家印买下因涉嫌假球而降级的广药俱乐部，投入巨资买入国脚和实力雄厚的外援。2014年，许家印与阿里巴巴马云将俱乐部更名为广州恒大淘宝足球俱乐部。2015年11月6日，恒大淘宝登陆新三板，成为亚洲足球第一股。

巨额投入带来了耀眼的成果。2012年，广州恒大俱乐部首次进入亚冠联赛八强，并于2013年夺冠，这也是中国足球俱乐部首次夺得该项赛事的冠军。在中超联赛中，恒大俱乐部在2011年至2019年的9年间夺得8次冠军。

堤内损失由堤外补偿

王健林和许家印两大地产大亨分别在甲A时代和中超时代打造了最成功的球队。但从商业角度来看广州恒大淘宝队下赛季征战中超，如果不考虑足球以外的利益，房地产公司对足球的投资无一成功。

相比于成熟海外联赛的球队，中超俱乐部在商业上的创收能力较弱。在李志明和宋建奇撰写的论文中，作者对比了恒大和曼联2014年至2018年的各项财务数据。研究发现，恒大淘宝的收入来源单一，主要依靠商业（广告）收入。而这部分收入的主要贡献者很可能是母公司恒大集团及其关联公司。

而另一方面，曼联的收入则更加稳定和均衡，由于英超联赛在全球范围内巨大的转播收入，曼联每年都能获得相对稳定的分红，这部分收入给曼联带来了稳定性。

对比曼联与恒大淘宝的收入与成本，2018年，曼联营业收入是恒大的8.59倍，但主营业务成本、员工薪酬仅高出后者的2.35倍、1.76倍。

据不完全统计，过去20年，以恒大、万达、建业、华夏幸福、佳兆业、富力等为首的房地产公司在中国足球上的投资已近百亿，但没一家赚到钱，而且亏损越来越大。

以恒大淘宝为例，证券时报曾报道，自2013年至2020年上半年的七年半时间里，该俱乐部累计亏损超过86.35亿元。

即便如此，仍有一大批民营地产龙头想要拥有自己的足球俱乐部。业内有这样一句话：房地产公司在足球场上亏掉的钱，可以通过卖房子赚回来。换言之，足球给公司带来的流量、信用背书和品牌宣传，可以帮助开发商卖出更多的房子。

《环球人物》的一篇报道称，2011年前后，许家印曾做过一笔算数：“我们每场比赛付给广东体育台4万元的转播费，得到的却是90分钟的品牌曝光……你知道，中央电视台的广告费是每秒15万元，我只花了很少的钱，就得到了这么多的回报。你觉得这个投入值得吗？”

广州恒大俱乐部的崛起和中国房地产市场的快速发展，让恒大地产一跃成为行业领头羊，2014年，恒大地产全国销售面积超越万科，成为第一。

万通集团创始人之一冯仑曾总结，投资足球是一件很烧钱的事情，但房地产公司却乐此不疲。原因有三：第一，能提高企业社会形象，对企业品牌的发展起到一定作用；第二，足球与城市发展息息相关，而房地产具有很强的地域属性，如果球队成绩好，对城市品牌形象的提升也有一定作用；第三，一些房地产公司老板喜欢足球，投资足球是为了满足个人利益。

对于第二点，冯仑并未做进一步阐述。那就是足球不仅点缀了一座城市的名片，也成为开发商与当地政府保持良好沟通的敲门砖。体育场馆的建设，自然需要商业区、居住区的配置，而这都是房地产公司投资足球能获得的好处。

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2000年至2021年20年间，商品住宅均价上涨了5倍多，在一二线城市等热门城市，房价涨幅更大，房地产公司的利润足以让他们对足球的投资变得有利可图。

例如，2009年，上海绿地集团与西安浐灞生态区签订入驻合同，拿下约4000亩土地，总投资约280亿元。同月，绿地集团取代中新地产，成为浐灞足球队的主赞助商，球队名称也由“中新浐灞”改为“绿地浐灞”。显然，投资足球在绿地集团拿地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金钱足球”的利与弊

地产大亨们在主业上的成功，让他们相信只要像他们抢到好地一样，肯花钱招揽人才，同样可以搞好足球。然而事实证明，这样的“金钱足球”虽然能帮助球队在短时间内提升成绩，但对中国足球整体水平却毫无益处。

2010年，许家印买下广药后，斥巨资把郑智从海外带回国，并买下了当红国脚郜林。当时很多人并不看好这支临时组建的球队。但正如上文所说，恒大很快用多个冠军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也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告诉业界，高薪、高转会费挖角球员的“金钱足球”之路已经走完了。

2014年，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意见》（俗称“46号文件”），体育产业进入快速发展阶段。2015年，体奥动力5年80亿买下中超联赛转播权，2016年中超俱乐部分红约6000万元，这给了不少投资者信心。

2016年、2017年，足球俱乐部进入花钱的高峰期，各俱乐部在海外市场不惜花费巨资争夺实力雄厚的外援。那两年，上海上港分别以6000万欧元、5580万欧元引进巴西球星奥斯卡、胡尔克；江苏苏宁以5000万欧元从利物浦“抢”来巴西球星特谢拉；广州恒大以4200万欧元引进“水货”外援杰克逊·马丁内斯……

外援身价和实力上升，而国内球员水平没提高，但身价也突飞猛进。2012年，效力于天津泰达的于大宝以2000万加盟大连阿尔滨，成为当赛季身价最高的本土球员；而当2017年初张呈栋从北京国安转会至河北华夏幸福时，身价已飙升至1.5亿。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财新》，仅这次交易，张呈栋的经纪人就赚了2000多万元，实现了财务自由。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当时国内球员的身价有多虚高。2016年底，来自中甲北京人和、年近30岁的左后卫张成林以过亿的身价加盟广州恒大。而根据德国权威足球数据网络媒体的信息，张成林当时的市场估值仅为10.6万英镑，约合人民币90万元，溢价超过100倍。

当年冬季转会窗口，恒大引援支出在中超仅排第11位，河北华夏幸福以7769万欧元（约合5.6亿元人民币）的引援支出排名第一，天津权健排名第二（7459万欧元广州恒大淘宝队下赛季征战中超，约合5.4亿元人民币），这两家俱乐部的引援支出在全球也位列前两位。

当时两家俱乐部的负责人孟静、束昱晖目前均在狱中。

在“金元足球”的后期，恒大俱乐部甚至承担了国家队主教练的工资。长期关注恒大的《足球报》记者白国华称，2016年10月22日，里皮接替高洪波出任中国国家队主教练，这位世界杯冠军主教练的工资为2000万欧元，其中1550万欧元由恒大承担。2019年，里皮第二次执教国家队，这一次他的2300万欧元薪水依然由恒大承担。

即使投入了这么多资金，中国足球在“黄金十年”之后水平却没有提高，这该怪谁呢？

表面上看，大量资金涌入足球产业，理应推动这一产业的发展。但正如上文所说，房地产足球的资金主要消耗在以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争夺球员和教练上，本质上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内卷化”。

“金元足球”不仅未能解决足球产业“造血”问题，使俱乐部无法通过转播、门票收入等收入自给自足，还抬高了投资足球的门槛，导致有能力、有意愿投资俱乐部的公司越来越少。“金元足球”后期，大批投资人退出足坛，每年都有不少俱乐部从联赛中消失。

由于优秀球员的短缺和需求旺盛，一些顶尖球员的收入超出了他们的能力，但大量普通球员仍然生活困难或收入微薄，这种现象也助长了赌博和假球现象。

作为职业联赛的根基，青训体系和校园足球在“金钱足球”中也获益不多。青训机构很难靠培养和出售球员赚钱，只能收取高额学费维持运营。普通百姓负担不起培养子女练球的费用，选拔人才的机会越来越小，更别说选拔出真正有天赋的苗子了。

除了无法带动足球产业整体发展，“金钱足球”本身也难以为继。在房地产行业的黄金时代，房地产公司有大把的钱可以“烧”，但当行业下行时，房地产老板们已经无法再用主业赚来的钱来补贴足球了。

2020年，受房地产去杠杆“三条红线”政策和疫情影响，多数房企销售下滑、利润减半。投资足球的房企中，恒大、华夏幸福、佳兆业、富力等均出现流动性危机，高薪、高转会费的时代已不复存在，前几年对球员最慷慨的恒大、华夏幸福也开始大幅降薪甚至欠薪。

2021年10月7日，媒体人李轩在社交媒体爆料，中超河北队（原华夏幸福）经济危机十分严重，连参加比赛的几万元费用都拿不出，需要球员父母集资。2022年2月16日，广州足球俱乐部（原恒大俱乐部）发布公告，与归化球员埃尔克森、高拉特、阿兰、洛国富、费尔南多解约；球员集体降薪，主力球员降薪近90%。

随着地产大亨们停止花钱甚至退场，以及以陈戌源为首的多名足协高官被调查，由房地产开发商推动的“金钱足球”时代终于在2023年落下帷幕。

地产老板们都是成功的商人，他们大多眼界开阔，善于发现商机、审时度势，他们发展足球失败的原因，显然不是没能力、没钱，而是没有健康的环境。

健康的市场应该是参与各方都能得到合理回报，同时又能共同做大市场的市场。然而，地产足球的“黄金十年”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更多的投入并没有带来更多的产出。所以，这些钱就像是意外冲进沙漠的洪水，虽然来势汹汹，但很快就蒸发得无影无踪。沙漠还是沙漠，并没有变成肥沃的土地。

（《财经》记者刘欣对本文亦有贡献）